十五
《复活》与《克莱采》相隔十年,十年之中,日益专心于道德宣传。《复活》与这渴慕永恒的生命所期望着的终极也是相隔十年。《复活》可说是托尔斯泰艺术上的一种遗嘱,它威临着他的暮年,仿如《战争与和平》威临着他的成熟时期。这是最后的一峰或者是最高的一峰,——如果不是最威严的,——不可见的峰巅在雾氛中消失了。托尔斯泰正是七十岁。他注视着世界,他的生活,他的过去的错误,他的信仰,他的圣洁的忿怒。他从高处注视一切。这是如在以前的作品中同样的思想,同样对于虚伪的战争,但艺术家的精神,如在《战争与和平》中一样,统制着作品;在《克莱采朔拿大》与《伊凡·伊列区》底骚动的精神与阴沉的讥讽之中,他又混入一种宗教式的静谧,这是在他内心反映着的世界中超脱出来的,我们可以说有时竟是基督徒式的歌德。
我们在最后一时期内的作品中所注意到的艺术性格,在此重复遇到,尤其是叙事底集中,在一部长篇小说中较之在短篇故事中更为明显。作品是一致的,在这一点上和《战争与和平》与《安娜小史》完全不同。几乎没有小故事底穿插。唯一的动作,在全部作品中十分紧凑地进展,而且各种枝节都搜罗净尽。如在《朔拿大》中一样,同样淋漓尽致的人物描绘。愈来愈明彻愈坚实并且毫无顾忌的写实,使他在人性中看到兽性,——“人类底可怕的顽强的兽性,而当这兽性没有发见,掩藏在所谓诗意的外表下面时更加可怕。”这些沙龙中的谈话,只是以满足肉体的需要为目的。“在播动口腔与舌头底筋肉时,可以帮助消化。”犀利的视觉,对于任何人都不稍假借,即是美丽的高却基尼(Korcha-gulne)女郎也不能免,“肱骨底前突,大拇指甲底宽阔”,她裸裼袒裎的情态使奈克吕杜夫感到“羞耻与厌恶,厌恶与羞耻”,书中的女主人,玛斯洛伐(Maslova)也不能被视为例外,她的沦落底征象丝毫不加隐匿,她的早衰,她的猥亵卑下的谈吐,她的诱人的微笑,她的酒气熏人的气味,她的满是火焰的红红的脸。枝节的描写有如自然派作家底犷野:女人踞坐在垃圾箱上讲话。诗意的想象与青春的气韵完全消失了,只有初恋底回忆,还能在我们心中引起强烈的颤动,又如那复活节前的星期六晚上,白雾浓厚到“屋外五步之处,只看见一个黑块,其中隐现着一星灯火”,午夜中的鸡鸣,冰冻的河在剥裂作响,好似玻璃杯在破碎,一个青年在玻璃窗中偷窥一个看不见他的少女,坐在桌子旁边,在黝暗的灯光之下,这是嘉多霞(Katucha)在沉思,微笑,幻梦。